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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苏锐 孙丛丛
公元前 2208 年,舜帝南巡、卧病苍梧,提起身前身后,陷入无边思量……遥想一生,其桩桩件件不过秉持一念:天下为公。
京剧《大舜》剧照
由济南市京剧院创排,中国文联理论研究室原副主任、编审李春喜任文学指导,国家一级编剧罗周编剧的京剧《大舜》展现的就是这个特殊时段的历史,同时,围绕保禹治水、禅让等关联大舜一生的重大抉择,塑造了其跨越数千年仍魅力不减的光辉形象。
从邈远的历史走来,我们不禁带有这样的思考:作为人文“始祖”的大舜,其故事如何接续历史、照进现实,为当代观众接受乃至震撼?在并无范式可依的前提下,以戏曲美学尤其是京剧美学,如何展现距今相去四千余年的上古时代而不令人有感“违和”?作为市级戏曲艺术表演团体——济南市京剧院于重大题材创作领域,又将呈现出何种新样貌、实现哪些新突破?
一、历史精神映进现实
上古圣贤,与今相去甚远。尧、舜、禹禅让,这段人人耳熟能详的故事,既是千百年来留存于中华民族历史记忆中的“集体意识”,同时,无不寄寓着人们对于清明政治的理想和希冀。但是,由于某种局限,即便官方史书,对于这段历史的记述亦是散碎的、模糊的。《尚书》云:“德自舜明。”《史记•五帝本纪》有“舜耕历山,历山之人皆让畔;渔雷泽,雷泽上人皆让居;陶河滨,河滨器皆不苦窳。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舜年二十以孝闻,年三十尧举之,年五十摄行天子事,年五十八尧崩,年六十一代尧践帝位”等记载。透过零星史料,人们对于上古先贤的印象仍多半停留于他们的德行、功绩抑或行年记录,难以“串珠成线”形成鲜活、饱满的立体形象。
京剧《大舜》让大舜等人物形象真实可感。该剧并未照搬照抄历史、符号化地塑造往圣先贤,而是以大舜南巡染病为切入点,叠接前后,上承尧、下启禹,将其孝、治、功、让浓缩于母冢拜别、历山鞭牛、保禹治水、归葬九嶷等典型事件,把大舜不羁的命运、坚守的孝道、朴素的人格、执着的精神娓娓道来,以小见大,以巧取胜,以情传神。母冢前舜与少年舜的“对话”是该剧第一个叙事空间,与少年时“非去不可”一样,舜老年“向死来归”却志望未遂、家国在肩,同样“非去不可”,但仍“携得娘亲冢上枝”,犹如朝夕在侧,把一个至孝的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舜耕历山,一段“鞭牛”的情节设置——不打耕牛打簸箕,既是尧识得舜才的必要铺垫,也呼应了“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的史实,成为舜仁义、聪慧、担当精神的真实写照。羽山杀鲧,是全剧一个高潮段落,围绕治水的功与过、得与失,舜与鲧及鲧之子禹展开激烈冲突,杀鲧的同时保禹治水。几组人物在情感、正义之间艰难抉择,通过营情造境、矛盾纠葛,舜、禹为芸芸众生谋幸福而砥砺前行、大公无私、不顾身家的形象越发鲜明。而风雨九嶷山一段,是关系全剧题旨的核心节点,该剧从大舜病中寻找永眠之所起始,到禅让于禹、归于九嶷山为终结,既写出了虚实相生的意境,也蕴含着深厚寓意。舜、禹同游九嶷山,舜回顾其一生所往——“走过冯诸伤心地,走过历山躬耕乡……走过羽山血犹烫,走过阳谷理朝纲”;他也再一次申明平生志望——一来是“愿平治水患百姓安康”,二来是“愿得齐南北和睦四方”。至此,敦厚善良、忠孝仁义、于民担当的大舜形象进一步升华,归葬九嶷,交流南北,使九黎归于王化,无不象征着他企盼天人合一、生民和谐、天下大同的美好愿景。而又如何承载这样的愿景?剧中尧、舜、禹三代圣王都在各自的关键历史节点,阐释了同样的理念:“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帝君非在天下之上,乃在天下之下!”“负荷天下,实乃至辛至苦至劳至累之事,非至忠至勇至仁至孝的大丈夫不能为!”对于何为天下、君主何为,此种思索,至今仍不乏其现实意义。
风雨同游中,舜曾告诫禹“不忘来路、便识去路”。反观当下,人们生活里的审美习惯及至文化品格,许多都存续在古典的意境抑或形象里,识得来龙去脉同样重要。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很多思想理念和道德规范,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有其永不褪色的价值,我们要结合新的时代条件传承和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
京剧《大舜》立足史迹,辩证取舍,推陈出新,以可感受、可共鸣的方式阐发“孝、仁、和”的舜文化精髓,用现代视角去捕捉历史文化足迹,将民族文化中一以贯之的精神内涵传承、弘扬,其“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实践,让历史照进现实,不失为一次有益的探索。
二、京剧表现上古题材的鲜活实践
所述题材年代久远,本身就在故事表现力及观众接受度上形成“难点”,而以规制严谨的京剧艺术加以呈现,无疑更具实验性和挑战性。
京剧剧目素有“唐三千、宋八百、数不尽的三列国、演不完的元明清”之说,剧目体系不可谓不完备,但表现远古中华始祖的剧目却寥若晨星。从此种意义来说,京剧《大舜》故事如何架构、人物如何穿戴、舞台如何布局、音乐如何呈现等,既关系着上古题材创作的创新与突破,亦可为同类题材创作提供经验和借鉴。
京剧《大舜》并未采用传统的线性叙事,与传统戏“一人一事”的叙事结构不同,该剧以无场次模式组接故事,既将历史传说中的时空具象化,大胆设定了千年前的苍梧这一横向脉络,同时,也围绕“禅让”形成了一条纵线,上下勾连尧、舜、禹三代,起承转合,无不观照这个主题。在表情达意上,京剧《大舜》以跳进跳出、穿插交错等手段表现现实与心理两个时空,尽管此种叙事模式鲜见于京剧舞台,但恰在某种意义上与上古的悠远、神秘不谋而合。不同时空的组接,也为该剧构建了一种新型的观演关系,使“新中有旧,旧中蕴新”的观演感受更加突出。
在京剧艺术历经 200 余年发展形成的严谨规制中,按照人物的不同身份、性格及活动场合等,着装也分为蟒、靠、帔、褶子等诸多种类,不同人物的盔头等配饰也各有不同,着装颜色亦有上、下五色之分。新编作品中,尽管较之传统多有改革,融入新材料、新理念的设计层出不穷,但一般仍遵循两点,一是查证一定资料进行年代考据,二是在传统服饰基础上美化出新。
由于京剧《大舜》以上古时代为故事背景,可供借鉴利用的形象资料稀缺,该剧服装设计难以遵循成例,也因此走向了“另辟蹊径”的探索之路——根据《二十四史•舆服志》中汉服“始于黄帝,备于尧舜”的记载,设计者按照尧、舜、禹生存的时代背景,自由地发挥汉服宽袍大袖的衣冠特点,在视觉形象上着力凸显帝王气概,周边配饰体系也相应衬托了华夏民族的礼仪制度。尤其是剧中大舜的主体服饰,就以手绘泼墨的视觉效果把原始甲骨文图案描绘得酣畅淋漓,精工细作,十分讲究,与上古时期深沉朴拙的意境格外契合。
而综观其他舞美元素,京剧《大舜》不追求“大制作”,同样遵循了虚实相生、繁简相宜的原则,将几块可开合的屏风、几段可升降的绳结以不同形式组合,转化成为室内、郊外、农田、刑场等多种假定性时空,让舞台呈现通透、空灵的意境,也给与演员表演以充足的空间,让趟马、趋步等戏曲程式得以充分展示。另外,以现代多媒体手段营造的“圆”的意象,为该剧增添悠远、纯粹意蕴的同时,也进一步强化了“阴阳调和”“天人合一”“天下大同”题旨的表达。
对于戏曲艺术来说,声腔音乐是一个剧种的灵魂。京剧《大舜》的音乐唱腔在保持剧种本体、凸显流派特色、塑造人物与表达感情等层面交融探索,效果独到。
“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作为京剧《大舜》中一段贯穿音乐,《南风歌》有着鲜明的时代性、地域性特点,既恰到好处地表达了主人公的精神气质、人格理想,也点明了全剧故事的发生背景与基本格调。在唱腔设计上,该剧不拘成法,像[反西皮二六][柳枝腔二六][南梆子原板]等一些特色鲜明的流派唱腔,既未脱离京剧传统声腔基础,又广泛吸收汲取,从而呈现出老味新韵,个性鲜明。此外,京剧《大舜》的器乐编配在丰富民族管弦乐器和打击乐器的基础上,同步吸纳西洋乐器,尤其是两个声部的小提琴,为增强全剧音乐伴奏的歌唱性、连贯性和整体性发挥了明显作用。
三、齐整班底的集结亮相
济南是国家历史文化名城,不仅拥有“山、泉、湖、河、城”的独特风貌,历代以来,大舜、闵子骞、扁鹊、李清照、辛弃疾等名人贤士皆与此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济南名士多”可谓名不虚传。
始建于 1949 年的济南市京剧院,从马少波、孟丽君等老一辈艺术家及至现今活跃于舞台上的中生代、新生代演员,人才辈出、薪火相继,先后创演了一批在全国范围内有广泛影响的剧目。以济南丰厚文化底蕴为依托,近年来,济南市京剧院接连推出《李清照》《辛弃疾》《项羽》《邓恩铭》等展现人文精神、展示济南形象的京剧新作。同样,此次打造京剧《大舜》,既是济南市京剧院自身剧目建设之需,亦与济南市文化建设紧密关联。
京剧《大舜》“一改”首演中,令人欣喜的是剧中演员班底皆出自本院,基本功扎实、表演可圈可点。这得益于济南市京剧院的经年积累及长于交流、广泛演出、以剧带训的深厚传统。
老生李保良扮演的大舜,无论“母冢之前”还是“躬耕历山”抑或“羽山之戮”段落,都将人物的至孝举动及大公无私、于民担当的磊落襟怀展现得恰到好处,用技却不炫技,在举重若轻间塑造了一个儒雅清新、表里如一的大舜形象。尤其在风雨九嶷山一段,其与青年演员马良配合默契、相得益彰。其中,舜唱“被(披)暴雨涉鸟道飓风鼓荡”、“你看这石枞枝风中漾”和“走过了九峰连绵任玩赏”等几个唱段层层推进、酣畅淋漓,另外,舜、禹自“行将来天宽地畅”至“怀明灯洗净昏芒”的轮唱既铿锵有力,又渲染了意境与意趣,发人深思。借助舞美灯光制造效果、优美的京腔京韵和演员一气呵成地唱、念、做、舞,两代帝君及其所承载的历史精神跨越千年,展示在观众面前。
“孤掌华夏七十年,发似霜雪迟暮天。时时仰面发长叹,但求后继有英贤。问众卿哪个德才能兼备,好把这水利田土、文治武功、亿兆生民、朗朗乾坤一肩担……”裘派花脸陈长庆扮演的尧以丰厚的气韵、洪亮的唱腔将一个威加宇内、震慑八方的主君形象勾勒而出。尧携二女娥皇、女英历山访贤,笃定“为天下访明主,为爱女觅佳胥”,此一段落,演员将尧帝得遇贤才、不问出身、循循善诱、委以重任的襟怀一展无余。场上尧帝戏份尽管不多,仍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这与演员扎实的功底和拿捏分寸的精准分不开。
作为剧中女性角色,娥皇、女英的塑造对于调节声腔音色、增添舞台色彩有着明显作用。同为尧帝之女、大舜之妃,从演员对唱词、念白的处理中,却可看出两位女性角色的明显差异,娥皇更端庄,女英更活泼,各有千秋,各有灵性。但碍于她们出场次序零散、发挥空间不多,所以形象有欠,未能充分满足观众对于此类角色的期待。
总之,京剧《大舜》从文本到“二度”不断打磨,从立上舞台到“国家艺术基金”资助下“一改”“一演”,逐步趋于精湛,颇值一观。
本着优化、提升的诉求,不少专家、观众给出一些具体实施意见,如强化音乐、舞美、服饰中上古风格的呈现力度,剔除昆腔[粉蝶儿]等无关段落,毋庸置疑,不管从舞台风格上还原历史样貌,还是在音乐形象上凸显京剧本体,都将为观众带来更直观、更愉悦的审美感受,有利于剧目从整体上的提升。也有一些意见是基于逻辑与生活真实作出的考究,如认为“尧出场时中气十足,不像一个即将禅位的君主”、质疑“舜病中能否登上九嶷山”等,甚至对于个别词句的应用过于苛责。精益求精固然值得提倡,历史剧不是考据学,对一些于历史精神并无过多损伤的“细枝末节”,不妨允许典在事先、遵从某些假定设置,给予创作者一些“大胆假设”的空间,不用神经紧张、锱铢必较。
另外,作为普通观众,在和往圣先贤“面对面”的同时,对于京剧《大舜》还有更高的一种期待——那就是对全剧人物贯穿动作和“至高点”的期待。戏剧故事之所以区别于生活故事,就在于剧中人物通过正反较量越来越逼近于事实真相或者人性本身,实现新认识与新发现。即便多时空交错的结构式,同样需要有逻辑、有人物、有情节,否则可能演化为荒诞、碎片或拼贴。目前,在京剧《大舜》中,无论从题旨表现还是重点唱段安排上,风雨九嶷山一段无疑是全剧的重中之重。但由于情势准备不足、人物外部纠葛抑或心理层面都缺乏贯穿动作,因此很难直抵引发观众共鸣的情感深层,此处高潮段落只能是借力舞台手段和演员演唱等支撑,而非依靠情节蓄势一步步到达的“至高点”。也许,解决这个问题需假以时日,但解决了这些,京剧《大舜》必将更上层楼。
优秀的作品都是历经千锤百炼得来。相信京剧《大舜》在已有的扎实的基础上,通过多演、多磨、多交流,成为讲好济南故事、展示山东形象的“范本”,同时也成为戏曲舞台上“叫得响、留得住、传得开”的精品力作。
(《中国文化报》山东站记者:苏锐 孙丛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