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所长、研究员 王馗
《王贵与李香香》从叙事长诗改编成秦腔现代戏,极具挑战意义。叙事长诗《王贵与李香香》的独特性在于,创造性地通过陕北民间信天游形式,为中国新诗发展提供了展现民间立场、描摹民间情感、张扬民间理想的高峰之作。事实上,随着时代的发展,这段革命历史甚至这首长诗所传达的文学趣味、理想信仰,对于今天的人们来说,似乎已经很难体味。秦腔的改编创作立足于当代,回头观照中国革命历史,用真切的形象质感,再现了一个时代的风情风貌与纯真纯粹。
这样的创作所面临的困难,不仅是如何将王贵、李香香变成鲜活的艺术形象,也不仅是将一段简单的爱情故事、革命历程,扩容成生动的戏剧表达,还需要保持长诗的经典性,来实现艺术高峰的再创造。秦腔《王贵与李香香》紧紧聚焦“咱们闹革命,革命也是为了咱”的长诗主旨,承袭了长诗用民间视角来透视人与革命关系的艺术辩证法则,同时,用浓郁的民间风格来重造秦腔的剧诗文学。该剧鲜活的语言,将李季长诗作为叙述体嵌入戏剧结构,找到了秦腔与西北大众相契合的文化本源,做到了乡土诗意的流畅宣叙。
信天游作为西北重要的民歌形态,是西北民间世代相承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更是中华民族肇自久远的文学表达。它比方于物,托事于情,借助外在世界的寄托化喻,委婉含蓄、酣畅淋漓地传达人的自我心灵。秦腔《王贵与李香香》的文学表达,除了保持戏曲自有的叙事、抒情等艺术法则外,还借用信天游的比兴手法,为戏曲文学染上了浓郁的、极具民间个性的秦风秦韵色彩。例如“头顶人家的天来脚踏人家的地,站着坐着都受人家的欺;山坡上的谷子圪登登的个青,掌柜的贪心没有个尽”“发一回山水冲一层泥,交一回亲亲脱一层皮;井台上苦等哥哥面,我的好人你在哪里”“马蹄落地嚓嚓响,山风吹来阵阵凉,战士心急热汗淌,恨不得腋下生翅膀。白生生的蔓菁一条根,庄户人和赤卫队一条心,听说亲人打进村,家家户户开柴门,捧出隔年枣表表咱的心”等,耐人寻味。
这些取自信天游的剧诗,或点缀于一段唱腔,成为民间趣味的典型标识;或直接渲染情境,展示民间风格的表达逻辑;或前后连贯,在剧诗音韵转接中,形成铺排有序的叙事形式。在再现李季长诗的基本特色时,也让秦腔板腔体文学结构,增加了民间诗歌的意境、俚曲乡音的韵律。这种文学表达,将现代戏曲的文学创作直接追溯到中国传统诗歌的精神本源,正如《诗大序》在阐释诗之“四始”时,强调“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如此,以西北土风为基础的人情表达,再次为秦腔文学注入了原生活力,以及艺术持续生长的乡土品质。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秦腔《王贵与李香香》在保持剧诗乡土诗意追求的同时,寻绎着男女两个主要形象的悲欢离合,始终聚焦于王贵与李香香在面对爱情被威胁、欺凌和破坏时的生命主体意志。单纯的男女人际关系在诗歌语言的地域化渲染时,流露出人与环境的诗意推进,形象符号变成诗的意象,剧作成为浪漫、写意、灵动的乡土诗剧。在《一个妹子一个大》的一场“井边相会”中,香香的脚印引动了王贵对于性与灵的青春畅想。“数着梅花心花开”的王贵,“循着脚印一路走着,不觉寻到了香香的脚跟前”。简单的一句舞台调度,演绎出一对青年基于生命冲动而缔结的浪漫爱情。同样是一串脚印,“露出了奸笑的崔二爷”却暴露了“井台边偷看了一场戏,心忌恨小男女狗扯羊皮”的嫉妒与仇恨。由此,在《掏苦菜》一场“菜地相见”中,表现出低劣粗俗的强盗逻辑。在这场戏中,随着崔二爷“彩礼已送到你家门”的唱词,接入“那一边,崔府送彩礼的人来到香香家窑前”的“媒婆提亲”场面,来展现同一时间的李德瑞为女儿拒婚的农民本色,形成父女同情共命的生命本色。
这种用行动、场面来回应乡土剧诗的艺术创作,以及所表达的纯粹诗意、明朗态度,展现出以“一人之本”透视“一国之事”的观照与升华。单纯个体的生命成长,便与三边革命历史背景紧密结合起来,为乡土诗剧赋予了革命史诗的色彩。剧中判若泾渭的阶级群体在人性化的抉择中,被清晰地分隔开来,诠释出特定历史阶段中社会阶层分化,乃至实现革命启蒙的必然趋向。简单的男女爱情,被镶嵌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土地革命的背景下;悠长的抒情与叙述,成为一个时代里中国农民生活和理想的集体记忆。
秦腔《王贵与李香香》凸显出来的民间个性和乡土风格,不仅体现在剧诗和形象表达中,更体现在主创者对舞台视觉的选择方面。该剧通过歌队的设置,在舞台和剧场中,构建起多维视觉映像。这样,既形成了黄土高原沟壑纵横的生态形态,也让演员在歌队之间、乐池上下灵活游走,使表演在广场艺术感十足的场域中充分流动起来。特别是一架钢琴和数十人的歌队,以高度间离的形式,让秦腔所表达的一段爱情故事,映衬于中性的现代歌唱中,形成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叙事空间。
《革命是个好东西》一场戏中,舞台上庄严肃穆的歌队合唱,衬托出王贵的心理空间和活动情境。羊群、人群都是通过他与歌队之间的转接和对话,来升华走向觉醒的青年对于革命的理解、接受和信仰。此时的舞台上,秦腔再现故事,歌队表达叙述;秦腔核心乐队渲染故事情境、表达人物心理,钢琴诉诸理性宣叙、引发现代观照,彼此交织,相得益彰,时空自由转化,情感古今呼应。由此,王贵与李香香的爱情故事,就真切地回应了李季长诗所要表达的文学境界,也持续推进了一个既往的革命故事在当代审美中的回归。秦腔改编,将长诗成功推进到戏曲的艺术高度,革命经典也实现了戏曲的经典再造。
秦腔是西北大戏,其生态文化空间多元、丰富。举凡戏曲涉及的形态类型从小戏到大戏,涉及的题材类型从生活戏到袍带戏,在秦腔中均能找到经典剧目例证。这正显示出秦腔受众群体的丰富性。当钢琴伴奏的合唱形式,与秦腔的唱做表演杂糅在一起时,不是两种艺术的彼此削减,而是让秦腔在现代剧场观照中得到淋漓尽致地释放。舞台上,由两种音乐、两种表演共同建构出张力悬殊的艺术空间,让秦腔传统的韵味成为剧场聚焦的审美对象。几乎在一桌二椅最纯粹的场面中,把秦腔的诗乐歌舞之美表达了出来。
这种异质融合所带来的现代质感,很好地解决了秦腔受容于现代剧场的局限,最大限度地释放了秦腔传统的优势。这样的创作,来自于宁夏秦腔“现代秦腔”的艺术理念,更来自于导演张曼君在“三部曲”的相续创造中不拘一格的创作思维。当然,这样一部秦腔现代戏,在舞台形式和叙事结构中体现出的唯一,或许只适用于李季长诗所表达的特定故事和艺术风格。对于有着数百年艺术传统的秦腔而言,“现代”最直接的诉求,即是让秦腔的古老艺术传统作为剧场艺术活在当下和未来。这样的唯一,恰恰是现代艺术独立个性的必然结果。(王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