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 马也
“讲好中国故事”这句话,说起来易,做起来不易。不但故事要好,更要讲好。每个中国戏剧家,包括编剧、导演等,都想讲好中国故事,但经常苦于讲不好。导演张曼君、编剧刘锦云、宁夏秦腔剧院创排的《王贵与李香香》就成功讲好了一个中国故事。它的成功,除了源于故事本身精彩,讲故事的能力更值得一提。故事的讲法,富有创造性,令人叹赏。这样的中国故事,就有可能成为人类故事、世界故事。
李季的长篇叙事诗《王贵与李香香》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经典,改编成戏曲尤其是秦腔,具备很多有利条件。但李季的原作基本上是革命叙事、红色叙事,如何结合时代特点,进行创造性转化?在保留红色基因的同时,又有现代解读、现代生成、现代发展和现代发现,灌注现代性的生机与活力,以适应当代大众的审美需求,这对于戏剧改编者来说,仍然具有比较大的挑战性。
秦腔《王贵与李香香》带来的启示是:故事还是原故事,结构、框架和主题不颠覆、不解构,但只要讲得精彩,有创造性,也能使作品呈现出一种全新的艺术面貌,让观众获得一种全新的艺术感受。秦腔舞台上的《王贵与李香香》,似乎把红色与革命都过滤和发酵了,留下了一坛芬芳四溢的醇香佳酿:把现代风云变成了古老的歌谣,把红色革命变成了美丽的传说;纯洁、纯净、纯粹、淳朴,有艰苦艰辛,有坚定坚强。坦白说,在笔者近年来看到的戏剧作品中,这是把革命叙事和爱情叙事结合得最完美、处理得最深情的一部,难能可贵。
秦腔《王贵与李香香》这坛好酒是酿出来的,不是勾兑出来的。我们知道,酿比勾兑复杂得多。酿是长久发酵、有机化合,勾兑则是临时掺和、杂凑和拼贴。这部戏的舞台上有五个点,例如后部左右各有一个歌队,后部中间有一人演奏钢琴,右前台口是乐队,舞台正中部分是戏剧的实体再现的表演区。这五个点,实际上可以归为两部分:四个点是故事的讲述、讲唱,是叙述体,舞台正中则是戏剧体。全剧共有三条线索拉动和推进。其中,一是唱诗班对故事、事件、情节、人物的叙述、交代和评价;二是戏剧性再现,例如井台、送羊、参军、智斗等;三是再现与叙述的互动,形成一种特殊的戏剧性。
“公元一九三零年,有一件伤心事出在了三边。”全剧开场歌队的第一句讲唱,就把叙事的悠远、深情的美学基调确立了。之后所有故事、所有悬念、所有命运的展开,都是由以上三条线索共同完成的。整个演出,可以视为多声部、多角度紧紧围绕一个故事的讲唱、讲述、说唱和说书,也可把这种多声部讲唱当成一种独特、崭新的演剧方法。实际上,在讲唱部分和再现部分,已经发酵化合、水乳交融。在审美观照中,笔者感觉张曼君、刘锦云、唱诗班、钢琴家、乐队演奏员,以及柳萍、李小雄等艺术家,已经幻化为一个说书人、一个讲唱者。他们在一个现代剧场中,用一种新的方法,在为我们演唱、讲唱一段具有永恒魅力的陕北传奇。朦胧中,似乎是宋代诸宫调演唱的再现,而现代剧场似乎成了瓦舍勾栏的广场。
那么,究竟是什么力量,可以把以上诸多元素有机地融合在一起,艺术地统一在一起?表面上看,似乎是叙述体的讲唱,但本质上是张曼君的“三民主义”。所谓“三民主义”,是从人物出发,把民间音乐、民间舞蹈、民间习俗融入“歌舞演故事”中去,建立新的赋形坐标。“三民”的核心,是三个“民间”。其中,一定包含有民间文化(资源)、民间立场、民间价值、民间视角和民间趣味。这就不只是形式手段问题了,甚至成了民间叙述方式和民间表达方式,并且也已经有了民间的精神内涵。“民间”,看上去似乎只是形式结构,但有时又左右、影响,甚至是改变、统摄着整个艺术的流向、走向。张曼君的民间叙事,甚至是在暗中、在深处起到统领、烛照、结构、贯穿全剧的作用。她的“三民主义”的“再民间化”不只是样式、样态、形式及语汇的更新变革,也包含着精神气质的重塑。
导演张曼君的神奇之处在于,不但使革命民间化了,也使最不民间化、最不中国化的唱诗班、钢琴,实现了民间化、中国化。唱诗班的美学风格大体是,神圣、神秘、静穆、崇高、高贵和高雅。让唱诗班、钢琴与秦腔、信天游、花儿融为一体,达到圆整无痕,实在有些不可思议。或许是张曼君寻到了唱诗班与荷马史诗一样古老的起源,闻到了民间的味道。在创作初期,很可能只是外在化的手段、手法、语汇等层面,但在作品孕育生成的过程中,张曼君把外在化的东西内在化了,把技术性的东西转化为艺术性的东西,把形式的东西上升为精神的东西。如此一来,形式果真就转化成了内容。
看完秦腔《王贵与李香香》,笔者脑海里突然冒出“黄土高原”四个字,中国戏曲的“黄土高原”!一个剧院、四个人、三部曲——宁夏秦腔剧院,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由张曼君、刘锦云、柳萍、李小雄四个人,贯穿创作了《花儿声声》《狗儿爷涅槃》《王贵与李香香》等“现代戏三部曲”。除此,陕西省戏曲研究院创排的《迟开的玫瑰》《大树西迁》《西京故事》等“西京三部曲”也可圈可点。六部好戏,都是秦腔。今后,秦腔应当引起更多的重视。(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