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湖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湖南大学影视文学与文化研究所所长 陈伟华

　　时下流行的爽剧中，大都有一个神一般的主角。他们往往智商超群、情商过人，无所不能，集英雄主义、理想主义、浪漫主义于一身。例如《延禧攻略》中，女主角魏璎珞伶牙利齿、反应敏捷，凡遇冲突之事均能获胜。她不但敢说而且敢做，一言不合，甚至敢动手开打开撕。无论困难多大，只要有她在，必能化险为夷。主角被神化，在仙侠、玄幻等题材的爽剧中，表现得更为突出。就像《斗破苍穹》的男主角萧炎，生于五大家族之一的萧家，成为斗气修炼天才，能够见邪除邪、见妖灭妖。女主角萧薰儿，是五大家族中古族族长的千金，天生异质，聪慧过人。

　　“主角神话”，之所以成为当前流行爽剧的重要表征，有着十分复杂的原因。从历史原因看，这是中国文学创作的一贯传统。例如《三国演义》中的刘备、曹操、诸葛亮、周瑜、张飞、关羽、赵云等，不但有奇功奇智，而且天生异相。《水浒传》中的一百单八将，可谓我国文学史上的经典人物群像。神魔小说《西游记》中的人物更是如此，孙悟空、猪八戒、沙僧等，个个都是神仙投胎或转世。即便是史传作品《史记》，也同样非常看重奇人奇情，非奇不录。从现实原因看，现代社会生活节奏较快，观剧成了人们释放精神压力、缓解负面情绪的重要方式。虽然观众知道，主角的无所不能只是虚构，但仍然乐意沉浸其中。因为在梦中，他们可以铲奸除恶、伸张正义，发泄心中的不平之气。

　　但是，神话毕竟是神话，与现实隔着很长的距离。爽剧若想取得更大的成就，产生更深远的影响，就必须打破这种人物塑造模式。那么，如何从神话中突围，同时又不失掉爽点？体现平等思想，是问题的关键。如何将平等思想运用于爽剧人物的塑造之中，鲁迅的文学创作方法值得借鉴。

　　鲁迅创作的《祝福》《伤逝》等小说，是反抗不合理之封建宗法和礼教的力作。在这些作品中，鲁迅以“平等”为武器，向不合理的思想和制度发起了猛烈反击，为人们，特别是为女性发声和维权，令人拍案叫绝，充满快意。

　　《祝福》中的祥林嫂之死，表面看来责不在旁人，因为并没有人用器物伤害她。她自己不小心，才导致儿子阿毛被狼叼走。她自己不能接受“寡妇是另类”，多次去触碰生活中的种种禁忌，才不断遭到主家的喝斥和嫌弃。但深入分析，鲁迅其实是以平等精神审视悲剧产生的根源，揪出了造成祥林嫂之死的元凶。鲁迅发现，正是因为男女不平等，才有一夫多妻制度与寡妇不能再嫁并存于社会的现实。祥林嫂的心病之一，是担心死后会被锯成两半分给两个丈夫；心病之二，是担心自己被视为克夫克子的不祥之物。于是，她极力去寻找能够洗刷污名的渠道。听说去土地庙捐门槛可以赎罪，祥林嫂照做了。但是，钱虽然花了，罪依然还在，祥林嫂绝望了。由此看来，祥林嫂之死，并不在于她做错了什么，而在于她处于被审判的位置，在于传统女性生活在多重礼教标准的重压之下。在这种不平等的处境下，祥林嫂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于是，在祝福礼的庄重仪式和祥和氛围中，一位弱小的女性带着满腔的愤愤不平，心有不甘地离开了人世。

　　在《祝福》中，鲁迅并没有用文字直接对封建宗法与礼教进行批判，也没有直接为受到伤害的女性鸣不平，但读者可以感受到，作者对不合理事物的犀利批判和对弱者的深切同情，可以感受到中国传统女性对平等自由的渴望和追求。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并不漂亮，能力也很弱，可是，她身上蕴含着巨大的批判和感染的力量。

　　《伤逝》，也体现了作者鲁迅对平等思想的理解和提倡。子君为了反抗家庭专制，为了追求婚恋自由和独立自主，毅然离家出走，与男友涓生在外租房同居。在生活的重压之下，为了不被穷困压垮，男友涓生撒了一个不该撒的谎。子君误以为涓生已经放弃他们的爱。她从此失去了精神支柱和继续前进的动力，不得不跟着父亲再次回到家中，并很快死去。与《祝福》相比，《伤逝》的反思意味大于批判意味。可以说，在与传统家庭力量的较量中，子君和涓生获得了胜利，成功地摆脱了家长的专制，建立了他们向往已久的独立自主的小家庭。但是，他们的小家还过于脆弱，无法抵挡来自社会的狂风暴雨。他们在思想、心理和行动上都还没有做好迎接打击和挑战的准备。因此，他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读者为子君和涓生的勇敢而感动，同时也为他们的悲剧结局而落泪。

　　从《祝福》《伤逝》等一些作品看来，主角的所作所为能否引起观众共鸣，给人以思想震撼，有时并不在于是否有盖世奇功，能否以武力征服敌人，而在于是否恰到好处地戳中了事物的痛点。因此，对于创作者来说，与其挖空心思地编造主角的神话传奇，不如在平等的思想框架中，去展现主角改造不平等世界的决心、信心和行动。

　　当前的爽剧中，多见神话式、高大全式的主角，似乎好人就必须完美，坏人就必须一无是处，似乎有缺点的英雄就会被观众所抛弃，似乎善心不可能是坏人身上的标签，其实不然。现实生活中，高大全式的完美人物并不存在。英雄人物总是在不断改正缺点的过程中，逐渐变得完美起来；坏人也总是因为一些变故和遭遇，才一点点变得无情和残忍。

　　笔者发现，去年首播的《娘道》等一些爽剧，已经意识到了“主角神话”的弊端，开始大胆展示人物不完美的一面。《娘道》是一部歌颂中国传统女性、歌颂母性的作品。柳瑛娘是该剧浓墨重彩塑造的好母亲形象，但并未避讳她思想中不合时宜的重男轻女思想。柳瑛娘因没有生下儿子而对丈夫怀有深深的愧疚之情。三个女儿，分别取名为盼娣、招娣、念娣。种种事情，让观众深切地感受到了柳瑛娘思想中落后的一面。但这些时代烙印，并不会消解她身上的优秀品质，反而愈发让人感到真实可信。相比于不食人间烟火、神一般的主角，观众更需要接地气的凡人英雄。爽剧创作，需要破除“主角神话”。唯其如此，才能获得更多的生机，涌现出更多反映社会现实、引导社会人心的佳作。（陈伟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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