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炉》中几处望再考虑的问题
——在话剧《开炉》专家研讨会上的发言
姜涛(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教授):
祝贺辽宁人艺,也祝贺各位主创!我的发言分三个部分:第一,这是一个好戏;第二,这部戏还有点问题;第三,这部戏的问题能够解决,解决了就是一台更好的戏。
第一,这是一台好戏。
话剧《开炉》是辽宁人民艺术剧院创作的又一出好戏。这出戏讲述了东北日据时期一位过世老铁匠的女儿冯淑玉,老铁匠的三个徒弟,铁锤、铁墩和铁杠,老铁匠的弟弟二孩,还有后来来到这个家的妹妹柳枝和工人弟兄们,与日本军方势力代表何仲轩之间的斗争;也讲述了冯淑玉和现任丈夫铁杠、前任丈夫铁锤之间的爱情纠葛。在全剧结尾,这个家族在铁锤的带领下,借为日军打造军用物资为名,制造了炸毁日军列车的炸弹,铁杠在炸车行动中牺牲,完成了从软弱到刚强的性格成长,也完成了对自己的情感救赎,也解脱了冯淑玉、铁锤和铁杠之间三角关系的难解困境。
导演的处理大开大合、气势宏大、重点突出、收放自如,继承了辽宁人艺强烈、火热、温暖、抒情的强烈风格,充满了东北地区浓郁的生活气息。
舞台美术采用了写实与象征并举的艺术方法,连接历史,直逼内心,是一台拎得起来、深入得进去的成功的戏剧作品。
演员的表演,对角色性格特征的揭示和对外部技术的应用俱佳。
一句话,这就是辽宁人民艺术剧院的戏,是一台在思想立意、情节铺展、舞台美术、演员表演上都达到了一定水平的话剧作品,值得进一步提高推广。
第二,这部戏还存在有待提升的地方。
一,铁锤的出狱望再考虑。铁锤现在的表现几乎一点伤痛都没有,回到家就“活蹦乱跳”地陷入情感纠葛中。这不是一个可以忽略的细节,这和剧作的思想内涵有关,关乎日本人怎么对待被关押的中国人的问题。
二,铁锤回家望再考虑如何处理。现在放在一个最不适合讲这类事情的场合进行揭示,似乎讲不太清楚,是想把这段戏遮掩下去吗?话剧《上海屋檐下》中的匡复和林志成的见面也是这种关系,写林志成跟匡复怎么说话,虽然是在南方的阴雨里写这种关系,但显得大气、硬气。作者就是要写林志成是怎么说的,这才是戏眼,也是作家自己给自己出的考题。
三,冯淑玉的情感态度望再考虑。
第一,她不必过多愧疚。淑玉让我想起了《上海屋檐下》中的彩玉,两个人物不一样的地方是彩玉对她自己的再嫁基本上是没有愧疚的。她有一段和匡复的对话,直接指责匡复:你走的时候明明知道有危险,那个时候你想过我吗?想过孩子吗?我带着孩子走在上海夏天发烫的柏油路上,那个孩子叫宝珍,他一步也走不动了,那个时候你在哪?那个时候是志成接纳了我们,并且一直帮助我们到现在……这么写下来,彩玉的再嫁是可信的。
第二,人物关系的基调要写得再真切一些。现代心理学的研究成果证明、我们的家庭生活也教会了我们,夫妻之间常常并不是像我们所希望的那样总是相敬如宾,而是如生活本身那样,是一场战斗。要敢于写淑玉与前夫在当下的冲突,现在是靠二叔冯二孩讲情,但不能解决问题。二孩说一遍,两个人再说一遍,其实二孩是不必说的。而第三个人铁杠,却没有参加到关于三个人未来生活与命运的讨论中来。这是个很好的戏剧梁子,起步了却没有完成。
第三,三角关系中人的行为动作。淑玉和前夫铁锤见面,应该是这样的逻辑顺序:刚见面时一下就扑上去了,因为她忘不了旧时的情缘,而且她以为铁锤是死了而并不是与他分手;然后是不见面,不是像现在这样不停地纠缠,因为无法再见面;再往后是全都走开,谁也不想跟谁在一起。匡复写《上海屋檐下》中的彩玉就是这么写的。这和东北人的情感表达方式无关,我们不能以东北人情感表达直接为理由或借口,不把这种关系下的人物内心写得更细。在这种关系中,铁锤回来了冯淑玉到底怎么办?或者让罗铁杠在铁锤回来以后,他就自己睡,他们夫妻的房间里只剩下冯淑玉一个人,前夫也不去,自己也不去,我觉得这才是现实的状况。
第四,关于冯淑玉的心情与情境,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情与景。如果说《上海屋檐下》中的彩玉,身处在连绵不断的梅子雨和江南美景中;那《开炉》中的淑玉,能不能身处在东北的皑皑白雪或是铺天盖地的大烟炮中?现在的环境部分都虚化了。
第五,关于冯淑玉的改嫁是因为要传宗接代,我觉得不太能成立。师兄弟三人不是亲兄弟,无论冯淑玉找谁,都是冯家的,那淑玉找谁都行。
四,罗铁杠这一人物如何解释。他的“国民模范”是怎么回事?这不仅关系到这个人物,也关系到冯淑玉的人物形象塑造。我本以为罗铁杠是一个林志成般的人物,或者说冯淑玉应该是爱他的——如果不是,那这个婚姻对冯淑玉的形象是个损害。我以为罗铁杠的“国民模范”是某种阴差阳错,日本人把功劳算到他头上,让他百口莫辩,罗铁杠一上场时就已经处于自责或反思当中了。
五,铁锤的贯穿行动是什么,望再考虑。卅友会虽然不是共产党,但整个东北当时都是受党领导和影响的抗日组织。既然是组织,最重要的一条就是纪律,他的身上应该有共产党的影子。从第一个层面来说,如果他的任务是炸火车,最后派了一个汉奸式的人物去完成这个任务,这显然是不可以凝练和概括成一种历史认识的。第二个层面,如何解决三角情感纠葛的矛盾,兄弟二人加上现任妻子的一起辱骂,骂得铁杠以牺牲生命的方式去完成救赎,从而为铁锤和淑玉的爱情让路。阻挡爱情的路让开了,可是铁锤成了什么人?而且,真实的共产党员会自己做出牺牲而不是让老百姓去牺牲,更不是把汉奸式的人物骂醒了以后再让他去牺牲。我以为,也许铁锤还爱着冯淑玉,但他不会把爱人抢回去;罗铁杠的离开为他们重新在一起生活提供了可能性,但最后铁锤却牺牲了或者铁锤去执行任务了,也许永远都不回来了——能不能这样写?
六,如何处理好最重要的事件,即炸火车。这是比情感纠葛更大的事件,但这一真正的大事件在铁锤回来之后却迟迟没有展开,好像铁锤已经忘记了,戏的明场一直在情感矛盾中纠缠。如果铁锤真的是组织派来的,是不会允许他这样的。事件的大小,哪个事件能入戏,哪个该见明场,不光是作者自己的选择,也不光取决于创作个性,事件本身更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如果炸火车是核心事件,那么这一事件带来两个阵营的对立冲突,应该存在于打铁人与何仲轩之间。可是何仲轩这个人物最后被写没了,失去了主要人物的对立面,戏的冲突就只剩下了三角关系,那么抗日的大背景和炸火车一事,就沦为了情感关系的“佐料”。这是不可取的。
七,关于笔墨问题。能否把人物最有个性的特点、最强烈的戏剧动作放在最有价值、最有意义的事情上,而不要放在并不重要的、随意可以解决的事件上。比如,前面要泼油点火了,后面其实没什么事——这样不是后面没写完,就是前面白费了笔墨。
八,要注意生活的细节。比如,空间自由变化了,从室内到室外,衣服并没有变化。按理说,东北的艺术家是最能体会寒冷的。寒冷,在生活中常常最容易从中看见人物关系,在舞台上也最能从中看出人物的内心真情与演剧艺术的诗情,但现在的舞台上几乎没有看到。另外,能否让二孩从头到尾讲故事,在他的高潮中,戏剧明场事件也达到高潮。因为如果不这样,这一人物的笔墨就要大幅缩减。
总体来说,希望这部戏能更好地表现东北十四年的抗战历史以及这段历史中的人物,能更好地表现出东北人民内心中像炉火一样的爱国激情,以至于把辽宁人民艺术剧院、把中国的戏剧之火燃烧得更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