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特质:醉人心脾的悲剧之美
很久很久之前,在遥远广袤的依布乌海,白涯树交织在黑色的土地上,博维科酒从湍泉中顺流而下。蓝色月光下的子民们雕琢着绽放的殿堂。
在这深邃的尽头,存在着亘古不变的国王。
他步行在雪象牙的长阶上,注视着孩子环抱着初纪元生长出的古木;他抬手让水玫瑰盛开在空中,鲜血铸成的冠冕点缀着迷人的容颜。
他传承于最原始的血脉,他的温柔能让依布乌海中最坚硬的荆棘软化于糖,他的祝福能让依布乌海中最冷酷的黑枭开口歌唱。
私下里向所有朋友疯狂推荐十载如憾的第二部作品《血冕礼赞》的时候,笔者几乎都会这么说,并强调《血冕礼赞》与前作《帝授录》相较有质的飞跃。读过《帝授录》的读者恐怕很难相信《血冕礼赞》能被作者定为“童话”,或说是相信作者竟然会写童话,可作品确实就美得像个让人不愿醒来的梦——当然,按照作者的一贯风格,作品结尾的梦碎惨烈到可怕,但这反而使它的美“崇高”了,极致痛感加强了美感。
《血冕礼赞》前半部以梦幻般的笔触描绘了一幅乌托邦式的社会画卷:人类和血族的混血儿克维尔顿自小成长在血族社会依布乌海,被收养她的国王修沃斯教导着学会对世界倾注爱与温柔,即使战争阴云密布依布乌海上空,小王女的最大烦恼也不过是独立期到了、不适应抚养自己长大的人开始远离自己。然而一夕之间,风云变幻,故土发生动乱,国王与部分血族陷入沉睡,对人类社会一无所知的王女怀着唤醒国王、回归故土的念头与大多数族人一样匆匆乘舟远去,在人类社会挣扎求生,终其一生再未踏上这片土地。
梦有多美,就碎得多惨。接下来三分之二的篇幅中,基调森冷而阴暗的人类国度诺丹罗尔与理想化的依布乌海形成鲜明对照:教廷统治下的人类国度对“吸血怪物”只有恐惧与鄙夷,每个人都在血与火的洗礼中追求权力和欲望,仅凭爱与温柔面对世界终将遍体鳞伤。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克维尔顿不得不一次次挑战底线、违背原则,不断承受丧失亲友之痛,却发现即使自己当上了教皇、看似站在了诺丹罗尔权力巅峰,也难以再将碎了的美梦拼凑起来,最后更是亲眼见证自己众叛亲离、梦想破灭,惟死前一眼得见永恒:
“铁索被剪断,木箱的盖子被掀开,阳光的耀眼,复生之血的力量,令国王无法不睁开眼睛,他睁开眼睛的第一个瞬间,看见的铺天盖地的白色,那是克维尔顿白色的裙子飞扬在火焰中。
修沃斯错愕又迷怔地扶着木箱起身,特刚多惊叫一声,所有人都吓得退开,而钉在刑架上的女教皇扭过了头,定定地望过去。
她已老去,棕发染上鬓白,肌肤干皱,眼角刻上细纹,但茫茫之间她望向他的眼眸,是历经千年的欢快喜悦,依旧是那个窝在他臂弯间乱动的小脑袋,那个机灵活泼的混血少女,那个他最爱的孩子。
“克尔……”他轻轻呼唤。
顷刻,那双雨水般的眼瞳终于也被烈日烧得干涸了,那一刹克维尔顿的骨骼分离脱落,灰烬朔朔落下,风一吹,就什么都散了。
国王怔怔地伸手,穿过阳光,穿过火焰,想握住她的手,拥抱她,然而温热的流沙却从指间滑出。”
《血冕礼赞》整部作品似乎是作者对《帝授录》反思和改进的尝试。《帝授录》中有纯粹到极致的人物,有展现悲剧之美的初探,但限于风格过于凌乱、探索方式过于单一片面而难以长篇大论探讨,《血冕礼赞》中,悲剧之美则贯彻全文始终,并在对立统一关系所带来的冲突中得到强化。
《帝授录》中几乎人人皆有的“纯粹到极致”的特质在《血冕礼赞》里似乎是整个血族的共同特点,且尤为明显地体现在主角修沃斯和配角格洛欧身上:二人分别是主角克维尔顿在依布乌海和诺丹罗尔时期的引导者,象征幻梦的前者抚养她长大,在百般宠爱的同时耐心地教导她明对错,辨是非,学习自己探索与欣赏世界之美,怀着似乎无尽的温柔与爱,用强大的力量支撑与守护理想社会的运行;象征现实的后者是诺丹罗尔权力游戏的熟练玩家,以经验和实际行动为克维尔顿展现世界的残酷,令不知世事的王女逐步体会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在幻梦与现实的两极之间反复挣扎、步履维艰地成长的是克维尔顿这个人类与血族的混血儿,更是整个初涉人世的血族群体。克维尔顿认为身上源自依布乌海生活的温柔每被残酷无情的世事磨灭一分,自己就离回归故土更近一步,于是在无尽杀戮中奋力挣扎,艰难登顶,只给自己留一点爱与血族的希望。但讽刺的是,仅仅几十年过去,她在依布乌海认识的血族几乎都已尽数离世,还活着的族人们不仅迷失在权欲的海洋中、失却了依布乌海的精神烙印,更利用克维尔顿最后的一点眷恋设下圈套,“依布乌海血流成河,浓烟伴随大火烧了十天十夜,子民无一幸存。”——幻梦与现实相互对立,温柔与爱敌不过权力和欲望,诸般情念同归寂灭,而被毁灭的事物越美,其所蕴含的悲剧之美就越惊心动魄。
形象终于丰富起来的配角们也一样没能逃脱这贯穿始终的悲剧之美,应一句“众生皆苦”:为挚友与家乡复仇、与教皇为敌的格洛欧只身踏入本不必她亲自涉险的战局,最终为保护同族以自身卡死城门、拒敌于外;为保护家园而战的血族陷入沉眠,醒来后与流落人类社会的后裔刚刚相遇便被带领人类反攻依布乌海的对方杀死;吸血鬼叛党首领芬可拉姆不满国王修沃斯的统治多年,却在人类入侵时因无法唤醒国王而绝望至死,在光照下化为飞灰;就连人类方的教皇克莱茵,一个长久把持权柄的“人生赢家”,也因需要填补情感的空虚而暴露自己的缺点,在王座上流干了血——好像每一个人都没办法凭借自身的努力避免不幸,这就又似乎是在展现悲剧之美的基础上升华出了一点对于命运的思考。鲁迅说,“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血冕礼赞》验证了这一点,并在极力渲染悲剧之美外初步地提出了更深层次的问题: 人能否与命运相抗?怎样与命运相抗?
第三特质:照彻人心的理想情怀
《锈祖诀》延续了十载如憾的一贯风格,格局极大:凡人畏惧生老病死,故而修习仙道、渴求飞升,但仙人“理解天道,却永远不可能接近天道,于是育出仙胎,借此修改天道,补出一个有利于他们的天地规则”。首代仙胎法世便成为凡间的“道中天子”,率八荒殿高踞仙宗首座,一时风光无二——但这风光实在岌岌可危。“守护”天子的八荒殿与法家宫臣是成仙者在凡间的代言人,名为守护实为挟制,天子实力一旦过强便有被抹杀的危险;凡间组织六合堂致力于维护天道,以除掉仙胎为己任;各大仙宗自有打算,天子看似风光得能号令修真界,实则不仅毫无权柄,更有性命之忧。法家四十八名天子不甘被仙人利用,或意欲“身化道法”,打通天地,将仙人彻底纳入规则掌控之下,或期望自身能够永远不死、不必与天道直接相抗,终归通通止步于半步天道境界之前,身死化境,被封入八荒殿后的万锁磐石。
女主角法锈便是法家第四十九代天子,寻常修士难以企及的财富、资源、境界,于她而言是唾手可得,但她也不甘心被仙人“圈养”,希望“三界一体,畅通往来,平起平坐,皆是主宰”。她同《帝授录》的解般、《血冕礼赞》的克维尔顿一样,都在对自身和世界犹自懵懂之时踏入更广阔的天地,在磕磕碰碰中得到成长的契机,但背负着比她们更沉重的责任,其精神诉求也更为宏大,而《锈祖诀》全文的核心,也就是这一点因生而为人而不甘、不愿命运无可更改的诉求。
十分有趣的是,《锈祖诀》被归入言情分类,但不同于大多数言情小说的是,爱情很难说是主线的一部分,与法锈相爱的男主角玄吟雾也似乎只是个情感关系描写中的功能性角色。的确,玄吟雾在情感关系中用自己的选择影响法锈的余地并不太大,法锈一直“主动出击”:自说自话地认其为师,时不时“调戏”玄吟雾,自觉境况不妙时送其飞升,玄吟雾魂魄碎裂、重入轮回后与死敌讨价还价换其重拾修为,又在最后慨然赴死之时为玄吟雾创造一个幻境,使他永远沉浸于长相守的美梦之中。
玄吟雾当然是一个人格完整、有自我意志的人物,但在这段情感关系里,作者对他的定位更偏向于承载法锈全部温情的客体而非有主观能动性、在爱情关系中与对方享有平等决定权的主体——这设置设若将性别对调,便恰好符合不少男频网文的特征。晋江专栏里,作者这样回应读者“女主跟个男人一样,真心别扭”的论调:“每一个角色不分男女,他们的基准首先都是人……(法锈)某种意义上的确像个混账,自负固执、冷静成熟、侵略性强、攻击性爆表、以自我为中心,还喜欢撩骚。但她就是这样一个人,人的分类下她的性别是女。”——确实,在网络阅读都常分男频和女频的年代,要执着强调“分男女之前首先是人”的作品实在太少见了,而这也就是《锈祖诀》魅力所在: 生而为人,自有追寻,人因抗争而美丽。
“首先是人”在配角塑造之中也得到了体现——几个站在法锈一方的重要配角,她的挚友和师弟师妹,不仅都与她的终极目标有关联,还都有完整的人格与自己的追求。法锈的两个师弟、一个师妹都是妖族,与她性情各不相同,却同样不惜代价,执着地追求心中之道,结局也与法锈的相呼应:一个心系民生疾苦、用命换来五十年河清海晏;一个心慕师姐、肝胆相赠护她周全;一个忍辱负重,为助师姐实现愿望甘背永时骂名而苟活。与法锈志同道合的挚友仲砂,原是凡间仙宗的天之骄子,与法锈幼年相识,也和法锈一样不顾一切地“直道而行”,“法锈是照亮前路的火,熄灭了,仲砂就在黑暗里自焚,重新指明前方,强硬矫正法锈的脚步,并肩八十年的道同志合,熬过五十年的背道而驰,有她在身侧,法锈可以毫不顾忌行路直与否。”女性间真挚而肝胆相照的情谊在言情文里相对较少出现,但十载如憾笔下知己守望相助的默契、人立于天地之间的光彩都自与性别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