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的精巧之处在于他很合理地选择了古代有记载但是不广为人知的科学技术,这样就显得更为贴合当时的社会环境,符合主角的身份地位,也更容易被人接受,不会像其它小说那样显得突兀且不合理。
作者三戒大师的一大长处,就是善于描写人与人之间的斗争。沈默的一生,就是一位明朝学子士大夫从底层崛起、不断与人斗争的一生。一开场,沈默在面见沈大老爷时,就是一场精彩而暗藏机锋的对决。开场时沈默的自称童生,拔高身份、暗示地位,到中途小小地抬一手,放了七姑娘一马,最后在能够进入家族私学时候依然冷静,权衡后不收银钱。一个场景里交锋不断,扣人心弦。而之后的会试府试与文会宴会等等,都是互相的交锋与试探。而沈默也在其中纵横捭阖,慢慢地团结了一大批年轻人,为后来的执掌朝廷、推行变革积蓄了力量。读者看着这一场场的斗争,也看到了沈默随之而来的成长,也为后来的剧情埋下了伏笔。
科举考场上的斗争也很有趣,在整个古代,“六元魁首”是只有两位学霸完成过的超级伟业,也是沈默初入宦海的最大政治资本。在其最终夺魁过程中,以徐渭和诸大绶为例,生动详细地说明了夺魁的诀窍、考官与考生的关系。后来的主考、押题、拉拢苏州府学学生等一系列动作,则形象生动地勾勒了封建科举的形色百态。后续的发展中,也深刻地彰显了依托科举制度形成的门生座主网络和考官的学术思想倾向对于社会和舆论造成的影响,进而说明了政府政策和乡贤士大夫之间是如何互动、如何依托这一体系来维持广袤疆域上的中央集权统治的。
在主角进入官场政坛后,斗争更是无处不在。小小的江南一隅,会稽和山阴两个县令就誓要分出个高下来,而在朝堂上,严党、徐党、嘉庆、两位皇子、清流等等混战不休。这个时代本来就是充满传奇的时代。在正史上,有着外藩入继、皇帝修仙、倭寇入侵、心学流行、严徐党争、海瑞上书、高拱失败、张居正秉政…… 情节之复杂、关系之错乱、计谋之巧妙、人性认识之深刻,无一不登峰造极。
在本书中,作者更是在本已纷乱的政局中投下了一个名为“主角”的巨大变量。在严党和徐党的斗争中,主角打的旗号是“皇党”,以“天子门生”自居。但他其实一开始是帮着严党隐瞒账本,后来是帮着徐党挖严党墙角,依靠着嘉靖平衡朝堂的需要,在两党间左右逢源。后来又转投“裕王党”,分裂了“徐党”,在削弱了徐阶势力的同时也自立了山头,形成了稳固的己方力量,依托心学旗帜,团结了一大批改革力量。
在海瑞上书开始,沈默已经开始逐步实现自己君主立宪的政治理想。后来的扳倒徐阶严嵩,压制张居正,开民智、广言路、抑兼并、开拓海外的一系列动作,都有着精彩的布局。尤其是与晋商集团的关系,合作、斗争、拆分、覆灭,令人眼花缭乱,拍案叫绝。这是经济战,也是政治战,更有心理战,充分利用了宗藩、商人、舆论、平民各方面的力量。布局宏大巧妙,多面呼应而又互相影响,是一系列政治经济军事变革中最为精彩的一段,也为最后实现政治理想,改变世界奠定了坚实基础。
《官居一品》的另一大特色,是在于对当时生活的描写。许多小说写得热闹,但是大量的场景仅局限于四五个人和狭小的空间。例如,很多后宫穿越言情小说,完本下来场景不出殿门、人物不过十指。如果抛开背景介绍,可以说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但本书不同,无论是小三元夺魁后的簪花宴,还是一路北上遇到的将军、士兵、生员、贩夫走卒、红颜知己,乃至于风花雪月的吟诗作对、慷慨激昂的血战倭寇都有涉猎。作者 全方位地展现了当时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也为后来主角沈默的一系列改革举措提供了背景和理由,且许多内容相当具有感染力。比如第142-145章化人滩血战倭寇一段,就有十足的剧情张力,从定计包围,到不愿抛下袍泽而亲身为饵,最后浴血阻击、死战不退,可谓精彩。
而在高中状元,拿下六元魁首之后,本书的情节更是扣人心弦。每一个在书中出场的历史人物都不再是我们所熟悉的那个呆板脸谱。特别是嘉靖皇帝,这位后世评说纷纷的修仙皇帝,在这里既有感情、有人味、有着初时将沈默视为自己“天子门生”的维护;也有暴虐、猜疑、不容他人染指的权力欲,即使是自己的儿子也是防范和打压的对象。在他老年时,对死亡的恐惧和对朝廷官场的无能为力,特别是最后大限将至选择回宫的时候一系列动作:身体僵硬也要坐轿,穿衮服而不是道袍,亲自再次确定继承人地位,整个场景完美地呈现在读者眼前。辉煌而悲凉的谢幕配上最后:“是夜亥时,景阳钟响,帝崩于乾清宫中,享年六十周岁”的文字,无论是真实历史上的嘉靖,还是本书中的嘉靖,都使人不得不叹息一声。
虽然很多人都认为主角沈默的一生四平八稳,不过是个张居正+徐阶+胡宗宪+高拱等名臣的集合体。但是笔者认为这个角色也是最合理的穿越者,一个接近真实的现代人在古代生活学习并获得成功的故事。很多历史网文的穿越男主角一来到古代不久就能适应环境并利用现代知识,其实是很不现实的。不用说别的,语言不通、世界观差异、物质条件的艰苦和本身的心理反差,都是难以克服的问题。而沈默从小开始,就是在 用现代的眼光审视这个世界,主动地了解乃至于利用这个世界,最后改变这个世界。
沈默也是一个有层次的人。初期改变自己命运时是一种深思熟虑的热血,有责任、有担当,但是也要回报、要影响;中期的政治斗争里,就像是各种老狐狸的集合体,但是也有着人性的柔软,就像在面对对自己寄托了全部信任的隆庆帝时,甚至有放下自己的虚君实相、君主立宪的政治理想,转而成为传统贤相的念头,真实而感人。在感情上,应该说是比较实在合理的,既没有拘泥于现代人的道德洁癖,也没有全盘接受封建社会三妻四妾、将女子当物件的糟粕,而是认真地喜欢,认真地将对方视为一个个平等的人,这一点已经很是不易了。
本书最大的问题还是在潦草的结尾,前期和中期铺展了一个如此大的政治社会变革画面,最后却戛然而止,意犹未尽。从作者之后的《一品江山》《大官人》只注重于朝堂斗争和权谋机变,而很少触及社会现实的情况看,恐怕还是作者自觉难以驾驭社会改革展现的场面,不得不将重心转至擅长的斗争方向。这对我们读者来说,不得不说实在是一种遗憾。不过总的来说,本书仍称得上是三戒大师的巅峰之作,也是历史题材穿越小说的经典之作。
[本期榜评执笔人为粉丝评论家“荧惑之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