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讳言,网络小说的一大特点是人物扁平化,标签化。比如说女频界的“霸道总裁文”,男主个个都帅气多金,温柔霸道。这就是作者意淫出来又供读者意淫的产物。
不过今天要给大家推荐的《有匪》是一个例外,本书的出场人物,是“活色生香”的。每一个人都非常有特点,有其丰富的精神内核。
本书作者priest是一位出道许久的网文作者,到现在已经在晋江文学网发布、出版了10多部作品,堪称女频顶级大神。在我看来,她最大的优点在于非常善用白描式的笔法,每句话都看似漫不经心,但是看了一会儿会发现一个又一个的人物慢慢地就此成型,走进你的心里去。打个比方,有点像中国传统的泼墨山水画,晕染技法极妙。从此以后我会把网文作者分成priest和其他人了,因为她的写法和别人是不一样的。至于小说的情节如何,感情线怎样,在如此高超的描写技法面前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本书至少有以下几个优点:
1、语言的准确
在我看来,准确最重要。在动笔之前,每个作者对人物故事都有个谱,即所谓设定。但随着情节发展,人与事都在不停变动,准确性就无时无刻不在考验作者的笔力和控制。什么人该说什么话、该做什么动作、该对某事采取何种反应,都需要设计。有时是直觉设计,有时是代入设计,但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读者觉得“嗯,靠谱,是这样的”,并继续沉浸在阅读中。如果时不时就会出戏,则说明有诡异的东西在。这小说的准确性较高,违和的地方不多。有个明显的例子:书中一半以上的吐槽都出自男女主之口(或是腹诽),因为男主腹黑嘴欠,女主调皮口快。而吴楚楚这个大家闺秀,寥寥几处差点脱口而出的槽语,都要咽下一半。这种分寸感很重要。
2、人物的成长性
不止官配在成长,随着故事的发展,官配的小伙伴也在成长。相应的,老一辈的渐渐老去,就连炮灰的成长都或轻或重地描述出来,耐心十足。人物成长铺陈得当,赋予人物历史感,就像一幅幅人物小传,突显出人的立体复杂。而且并不是作者用说明的方式直接告诉你,而是书中的老一辈见证了年轻一代的成长。别的不说,至少周翡的形象在不同时期、不同人的眼中是不一样的,这很难得。更常见的网文模式是——每个人物都顶着脸谱,仿佛一生下来就性格定型,霸道的霸道到死,懦弱的总是懦弱;偶尔情节需要,霸道懦弱互质,又像天外飞仙,压根没有过程。
3、故事的节奏
在网络小说的世界里,百万字以下的可谓短篇。在如此体量下,又要塑造众多人物,难免故事就薄弱,所以作者扬长避短,只选取几个重点副本,浓墨重彩。同时又快慢有度,即使在“回援四十八寨”这种紧要关头,周翡为了重开“牵机”机关,也得老老实实回忆往日鱼老那些顽皮的教导,顿时节奏为之一缓,相当妥帖。
4、旁逸斜出的小人物
这里所谓的小人物不是指配角,而是指那些对推动情节几乎没有作用的角色,但又不能称为龙套的那些人物形象。比如33~44章“段九娘副本”(我最爱这个副本,段九娘妙极!)里的仆妇,她的作用就是端茶送水兼交代历史背景,但她居然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个“符号”。比如,她有次说“唉,你这女娃娃,哪里懂他们这些男男女女的事”——可见她是懂的,她也是有故事的。又比如第64章,那对唱曲说书的盲夫丑妇,也是为了通过他们的嘴交代一些东西,但他们也是“活的”。这是作者的用心之处。
5、扎实的武功体系
从升级模式到武打场面,步步有据、招招有形,有金庸的影子,可谓古典;但武功理念又比较古龙,强调武人的“精气神”可以创造奇迹,典型如段九娘所言:“你因何习武?学的什么刀枪剑戟?走的什么天地乾坤道?你们那些个迂腐的名门正派,只会教弟子‘习武是强身健体’,说什么‘将来要锄强扶弱’的废话,教出来的弟子也多半是给人‘锄’的废物!武学一道,就是挣你的小命,就是要‘置之死地而后生’,就是‘你要我死我偏不死’!没有这一层精气神,你和打把势卖艺的有什么区别?你翻的跟头还不见得有猴翻得爽利呢。”
6、感慨
此书的一个小小奇观就是,每个重要人物都有长短不一的感慨,也可以说是“言志”的东西,一般这些感慨很容易演变成说教,但不知是作者的情绪投化得好,还是刚好适可而止,却一点都不讨厌,反倒带出岁华摇落慷慨悲歌的风味。
试举几例:
(1)34章:
吴楚楚道:“我娘以前跟我说过,生民都在泥水里,每日受苦楚不得解脱,最爱听的,不过就是‘清者不清,烈女偷情,圣人藏污,贤良纳垢’,诸如此类,百听不厌,反复咀嚼也津津有味,哪里容得下‘高洁’二字?”
(2)35章:
白先生多年来见惯生死离合,义气尽到了,最多事后唏嘘几句,三五天一过,倘若无人提起,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众生都有一死,或是今天,或是明天,今天在别人的坟头上痛哭流涕,指不定明天自己连个坟头都没有,这都是寻常事……然而听了谢允这句话,他不知为什么,突然回头张望了一眼人群渐散之处,见官兵与仵作开始动手收拾残局,便无端品出了一股说不出的凄凉。
这人命啊,被粟贱,比米贱,比布帛贱,比车马贱。
唯独比情义贵一点,也算可喜可贺。
(3)57章:
纪云沉略抬起眼,看着眼前的少女——大眼睛尖下巴,模样长得很齐整,看她的面貌,眼下还不能说是完全长开,再过上个三五年,大概真能长成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她身形修长而有些单薄,手掌也不厚实,这样一个女孩要是换成别人来教,说不定会将她送上峨眉,选尖刺、长鞭之类省力机巧的兵刃,或是干脆练一手出神入化的暗器功夫,只要轻功过得去,也能防身。不知道家里长辈怎么想的,偏偏给她使刀,还偏偏传了破雪刀给她。
纪云沉突然叹道:“有没有人说过……你这样出身和模样的女孩,即便是骄纵无能,也足够过顺遂的一生了,本不必在刀尖上舔血,四处颠沛流离?”
周翡还以为他要感慨些什么,突然听来了这么一句,当即怒道:“前辈,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扯淡?”
纪云沉当即失笑。
一个女孩子,倘若打心眼里知道自己漂亮,无论如何举止中都会带出一些,譬如她会无意中展示或者遮掩自己的美丽之处。可是周翡却偏偏没有一点知觉,这恐怕并不是因为她年纪轻轻就能超凡脱俗、看破皮相,也不大可能是这么大丫头了还不知道美丑……很可能是从小到大,从未有人夸过她、偏宠过她的缘故。绝代的才华与倾城的容貌,都是稀世罕见之宝,但一旦对它生出依仗,它也很容易变成一个人难以摆脱的魔障。
纪云沉忍不住想,当年倘若不是自己太过恃才傲物,太把自己当回事,那些破事……还会发生吗?
纪云沉的脸色突然一沉,点头道:“好,那么你记着,将来无论是谁同你说这样的话,都是害你,一个字也不要信。我下面说的话,你也要听好了……”
(4)84章:
“阿翡,”谢允叫住她,他收敛了嬉皮笑脸,目光落在周翡的望春山上,“当你长大成人,所有扶着你的手都会慢慢离开,你得自己走过无数的坎坷,你觉得自己的命运悬在刀尖上,每时每刻都不能松懈——但你可知道,这已经是世上最大的幸运了。”
周翡没听懂,不解地挑起眉。
“你手握利器,只要刀尖向前,就能披荆斩棘,无处不可去。生死、尊卑、英雄还是懦夫,无数的路在你脚下,是非曲直贤愚忠奸,也都在你的一念之间,这还不够幸运吗?”谢允在她的刀身上轻轻弹了一下,“呛”一声轻响,他微笑道,“你可知道这世上绝大多数人,或限于出身、或限于资质,都只能随波逐流,不由自主,从未有过可以选择的余地?”
(5)114章:
年轻的毒郎中在婆娑树影中孤独地穿梭而过,身后是他仇人的尸体,而他漠不关心,也无法得意。
因为突然之间,他意识到,无论这仇他报不报得,大药谷都已经没了,它的神与魂早已化成飞灰,被无情岁月抹去,连一点可怜的传承都没剩下。
他是不配以“药谷遗孤”自居的,大概只算得上一棵没着没落的坟头草。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6)118章:
李晟忙端起他对外人时世家公子似的温文尔雅,客气地冲那掌柜拱手致谢,回过头来,却自己长出了口气,后脊梁的冷汗还是一层一层的往上反——从前听人说“江湖险恶”“江湖快意”,险恶的地方他向来只当耳旁风,只记得“快意”二字,倾慕不已。
非得他自己仗着剑、不知天高地厚地走一趟,才能知道深浅,不必提外面那些动辄磨牙吮血的大魔头,便是这边陲处的小小客栈,倘不是有杨瑾和李妍手上那只五蝠令,晚饭桌上的包子肉馅便指不定是谁身上剁下来的。
原来险恶才是常态,快意不过一时,而且你快意了,便必有人不快意。
(7)136章:
木小乔突然有点索然无味,他一生想怎样便怎样,恣意任性、罔顾声名,轻生也不重诺,无义无情,睥睨群雄,到此,方才意识到被他睥睨谩骂的“群雄”都已经老死年华里了,好似不过一夜之间,那些不值青眼一看的少年人们便都开始崭露头角。
霜华落尽,他再怎么孤高自许,也是老了。
微博上的粉丝评论家“长沙太守家里蹲”形容这本书说:它读来就像一块精心腌制后小火慢炙而成的肉排,每咬一口都鲜嫩无比却又紧致有力不松散,肉筋的部分被好好改刀划过好嚼不费牙,肉汁带着似有似无的香料气息,轻巧又清浅的调味却有惊喜,恰到好处的盐分和微微的焦边,一边觉得被美味吸引着大口吃下,一边又觉得舌头上触感实在过于美好以至于不舍得吃太快,咬到嘴里还要好好多嚼几遍,心里想着一定要现在再点一份,过两天还要再来吃。
不过本书也有不足之处,或许是限于篇幅,它高潮部分读完让人有点意犹未尽的感觉,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和其他故事相比并不算高的高潮之后,觉得有点空虚。不过仍然算得上本年度最好的武侠言情小说了。
[本期榜评执笔人为粉丝评论家zephyr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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